【逍遥二仙】明月照千山(17)(终)

完结,名字也取出来了,感谢支持!


展眼十日。

范遥伤势虽已见好些,动时一身外伤仍痛不可支,更有手脚断骨未愈,行动不得。张无忌本欲叫他在此多养几天,拗不过他心里有事惦记,强要回去,只得叫坛里兄弟派马车来接。这一路地势崎岖难行,颇为颠簸,不多时已见他疼得脸色泛白,却苦苦忍耐不肯出声,张无忌只得暂点了他几处穴道止痛,又轻拂他睡穴,令其一时神思晦晦,方不觉痛楚。

便如此,马车也不敢疾行,四十里地直缓缓行了一夜。待范遥醒来时,人已在少室山上。

话说自屠狮大会之后,一连十几天雪虐风饕,天寒地坼,这日却难得时气好,外头也现了天光,是个暖阳。

范遥迷糊清醒,一歪头,大好日光透过纸窗正投在脸上。只觉甚为刺目,又闭了眼。

耳边隐约听见有人喜道:“醒了!”

他几处穴道被封大半日,又方醒来,耳力尚不灵敏,听来似是周颠的动静。

勉强睁开眼来,模糊中只见面前几个黑影。但见其中一人忽扑上来扳着他两个膀子乱晃,果然是周颠。颠簸了一路,此时忽醒,但觉全身痛不可当,叫他这一晃,不由呻吟出声。

只听周颠口不择言,劈头就是一通乱骂乱嚷,怨他一声不吭跑个没影,叫兄弟们白操了这些天的心。

范遥叫他吵得一阵头痛,正待回嘴,却凭空打了个寒战,但觉似有两道精光射在自己脸上。一抬眼,正瞥见周颠身后一人负手而立,沉着一张脸冷眼望他,却是杨逍。

心中一惊,不觉倒抽一口冷气,真气走岔,登时呛咳起来。

周颠尚不住嘴地嚷嚷,忽见范遥一声痛哼,歪身趴在炕沿,痛声大嗽起来。此时方想起教主说他内伤甚重,尚未痊愈,这才慌了神。忙上前替他捶了半天背,并没半分起色,却反见他愈发咳得满脸通红没了力气,忽尔呻吟一声,身子一软伏在炕边,竟晕了过去。

周颠连唤数声不见动静,不禁大惊,急奔出门寻教主前来救人。

杨逍并不上前,沉着脸一声不言语。听周颠一路大呼小叫去得远了,转身一撩袍在炕沿从容坐下,冷冷道:“今日我把话撂在这里,从今往后,再当着我面耍这把戏,连你剩下那好手好脚,一并打断。”

那人脸朝下趴着,瓮声瓮气“哦”了一声,只得自己拿一只好手撑起来,老老实实躺回枕上。见杨逍也不来扶,朝上瞅了他几眼,甚委屈。

——方才看他脸色不善,必是来找自己算帐,原想装个半死不活招他心疼,混过去,不成想戏演得这样真,还是被他看穿。

见他只耷拉着脸,半晌也不说话,自己倒先等不得,小心翼翼试探道:“你不骂我?”

杨逍道:“骂你,你也未必改。我不浪费这口舌。”

范遥一撇嘴,哼哼唧唧道:“听见你伤得要紧,一心惦记早回来看你,也不给个好脸色。我叫老和尚打断手脚,现在还疼。”

杨逍冷笑:“刚回来就有这精神头,打得还是嫌轻。我是老和尚时,把你四个脚尽数打断——听见说你这几日在外头过得颇舒坦,红袖添香,没手没脚正好不必回来,倒合你的意。”

见提起这一节,那人脸上又忍不住喜挂眉梢,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。

心里虽怨他那日轻抛性命,忍心舍了自己独生,如今见人平安回来,终是欢喜,也不禁微笑道:“也亏你算计教主这一遭,没白算计。”

话音一落,自觉这话听来耳熟,不免又想起当年初见。那时他方暗算了阳教主,他也夸他厉害,仿佛算计教主有功。如今又这样。这些年凡他遥弟的事,在他嘴里总是好的,连顽劣都好——不亏了这顽劣,怎叫神佛都嫌,都不肯收他?

范遥心里正美滋滋得意,忽觉那人来抚着他断臂,隔着夹板轻轻摩挲,一面淡淡道:“等好了,你去哪里?”

不假思索道:“当然是回光明顶,祭拜一趟阳教主。”

杨逍笑道:“也是。如今大仇得报,天下也指日可定,是该叫他老人家知道。你没看应天府朱老四那队人马,可了得,半壁江山都叫他打下来,等日后扶咱们教主荣登大宝……”

范遥也不等说完,斜瞥他一眼,当下冷笑一声:“朱老四那个狠人,半壁江山如今都在他手,舍得让出来?况咱们教主,我看他也没那心,也不是这块料。你不听前些日子说起话来那口风,将来必要跟了赵姑娘回蒙古去的。她也是,放着尊荣显贵的郡主不做,也要跟他;紫衫妹子宁可触犯教规,不做教主,也要嫁姓韩的。可见那宝位就一定好么?据我看,也未必人人都稀罕。”

杨逍不答。

其实早知教主心意,故意这样说,不过是试探。听他正与自己所见略同,方放了心。

范遥见他半日不说话,忽一只手撑着坐起来,郑重道:“大哥,我求你一件事。”

杨逍忽听他语气一变,一抬眼又见脸上神色这样正经,只觉甚奇:“什么?”

听他道:“等祭拜过阳教主,你也莫留在光明顶了。将来朱老四得了天下,必容不下咱们这些不服他的。你也跟我一道走,天下之大,何处不容身?咱们想去哪儿,就去哪儿,逍遥半世,有什么不好?”

见那人低了头一声不吭,只当他舍不得。当下一把抱住,满眼恳求之色:“大哥,我这辈子从来不求人,如今只求你这一遭。我知道你舍不得走,要替阳教主守着圣火,可圣火不灭,不就为着给大伙一个盼头么:管他世事沉浮,只要明灯尚在,就总还有人替汉人出头。如今天下将定,光明自在人心。何况朱老四到时绝不会放过光明顶这干兄弟,为除后患,势必斩尽杀绝,你又何苦白舍了一条命?自你我重逢以来,这话我已想了不止一遭两遭了,只是顾着大事未定,一直没来得及开口,事到如今,索性直说。做弟弟的绝不肯看你枉送性命,你跟我走。倘不肯时, 便是用强也要绑了你去。”

杨逍呆呆望他,已听得怔了。

范遥见他仍不答,也不顾疼,伸一臂紧紧搂了他脖子,拿脸埋在他颈窝里,赌气道:“也罢。你要是当真不肯走,我也不走,大不了死在一处就是。”

杨逍一时怔愣,只觉胸中怦怦巨震,全说不出话。万不料他也早做此想,竟与他一样。先时怎么就不想到这一层?他俩相识半生,有多少话原也不必说。

一时喜从天降。

未开口时,先一把搂住,免得他又骗人——当日结拜之时,明尊前立下誓言,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。嘴上说得都好,事到临头,却舍了自己独往。

半晌方红着眼颤声道:“好,好……你自己许下的,不许反悔。不作数时,再叫老和尚打断你手脚,看你还丢了我往哪里跑。”

范遥喜得一咧嘴。

就知道他终归必是愿意的。

当下伏在他肩膀格格直笑:“我早想好了,必不反悔,只不知你是怎样。我想你当真不肯跟我一道作伴时,我就还去找尼姑相好,给他峨嵋生一窝子的周掌门范掌门,你道好不好?”

杨逍道:“好固然好。只是又是粥又是饭的,听这姓氏就不似掌峨嵋的,倒像入丐帮做叫化的行当。”

二人一齐大笑。

杨逍正笑,忽听见院子外头远远又有周颠等人的动静,忙一扭脸附耳悄声道:“教主。”

范遥哼了一声,立时软在他身上。当年十来岁上就会玩这把戏,实在熟稔。

张无忌听见周颠说,右使突然晕倒,只道是伤势发作,急忙赶来。两个人一进门,当头正看见范遥软在杨逍身前,那一个眼角又微微泛红,都吓得脸上变色。急要探脉时,杨逍却道不必,微微笑道:“无甚妨碍,是高兴的,清静缓一时就好。”

张无忌先时虽还不大放心,后来听见他都如此说,脸上又不见惊慌神色,想来多半不打紧。先时找不见右使,急得那样,这会儿真不好时怎能不慌?

当下略关照几句,转身见周颠急得还乱吵吵,不容分说强拉他去了,留人静养。

杨逍低头,见那人仍不动,闭着眼懒洋洋哼道:“这一遭可是你叫我装的,不作数,不可打断手脚。”

搂住笑道:“好,这一遭欺瞒教主,算在我头上。”

——反正要走,往后也不怕冷先生责罚,认下就认下。

 

不多日左右使伤势大好,行动起居皆无妨碍,众人便辞了方丈,离了少林。空闻与空智感激明教此番相助,一路直送出山门方回。

张无忌久思退位,如今见狮王之事已了,天下也指日可定,再无甚挂怀,便料理了教中事务,向众人告辞,与赵敏同去蒙古隐居。

这日动身,一干人正忙乱着收拾东西,为他二人送行。张无忌想起杨逍此前动过那心思,至今日尚没得他一句准话,到底不放心。一时见无人留神,拉他往一旁闲话,道:“这一阵觉着怎样?内伤可再犯没有?”

杨逍笑道:“全仗教主医术精湛,连先时的老毛病也一并好了七成,往后再无碍了。”

一扭脸瞥见范遥也在不远处同赵敏说话,悄声道:“我听说范右使定要回光明顶?他那天在冰水里浸了半日,这两天还听见咳嗽,尚未好全,不可在雪峰久留。”

杨逍道:“正是,我也不叫他多留。只不过陪他回去一趟祭拜阳教主,顺便替教内兄弟做些打算,叫大伙也都趁早抽身。那朱老四多疑心狠,不多时成了大事必有后手,不可不防。等完了这些,我就去蝴蝶谷陪着晓芙……”

听他果然又提这话,心下便是一惊,一把扳住他肩膀急道:“杨伯伯!你不可——”

那人笑笑,握着他手道:“放心,我和他往后就在那里长住,一来可日日相伴晓芙,二来往武当探望女儿也近些。”

一听这话,心中一块大石方才落地,搓着手喜得一时说不出话,半日方连道了几个“好”。

杨逍也笑。扭头再看那一个,见他正与小徒弟依依惜别。想起这些日两番动了那心思,都叫他出来搅了局,实在可恼。但想来天意如此,他也只得认命。

不多时张无忌与众人一一话别已毕,人人心中虽都尚余三分不甘,却也无奈何。身在江湖,焉能不随波?自今日始,也只得将这一页烟云揭过。

杨逍范遥二人并肩眺望,目送那马车于路扬起滚滚尘烟,渐行渐远。

正感慨,却忽觉那人来拉他的手,抬头看时,只见他但笑不言。

此时日头方好。

冬寒有尽,料明朝又是三春月照千山,见湘江水暖。

那人一双俊眼,笑望他时也如暖阳熏风,惹起他一池心绪波澜。

他这一生,注定尘缘难断。

 

暖春时节,万物勃发。

自那日起,一倏忽已三载日月,时逢庚子,元顺帝至正二十年。

那年轻夫妇抱了孩儿,顺着山间石级委折而上,穿过半山歇脚凉亭,忽见前头一块石壁,两旁尽是花丛。

听那男子笑道:“到了。”将怀中孩子递给爱妻,一伸手分花拨柳,引她顺着花丛中小径一路行去。时值阳春三月,但见漫山遍野蝴蝶纷飞,花团锦簇。那蝴蝶也不畏人,飞近时竟栖于几人身上,在头肩停驻,喜得那孩儿咯咯直笑,张着小手乱挥乱舞。

行至过午,忽见眼前一条清溪,溪旁七八间草庐,前后几处花圃,一应仍是当年格局。不远处梧桐树下一处坟茔,还是他当年立的。

他二人也不急进屋,先往那处坟茔前恭敬拜了一拜。方起身时便听身后“吱呀”一声门响,一回头正见那书生推门出来,抬眼望见是他,脸上先是一怔,随即喜出望外。

年轻人眼睛顿时一亮,叫一声“杨伯伯”,已喜得扑上前去,抱住问长问短。

三年了,他又脱去几分当年稚气,他倒是没怎么大变,还是一袭出尘白衣,不过口角多些笑意。看见那孩儿,喜得抱来端详半日,又几番抬头比较他俩模样,笑道:“生得俊,眉眼像娘多些,这瓜子脸倒是随你。”

三人一齐畅怀大笑。

杨逍又唤小童烹茶,与他夫妻俩在廊下对坐,叙些别后闲话。

张无忌闲聊半日,迟迟不见那一个出来,心中正疑,已听赵敏问道:“师父不在家么?”

杨逍笑道:你师父那个好顽喜热闹的禀性,哪里在家闲得住三天?去岁拉着我各处逛了直有大半年,腊月方回来。我是逛不动了,要在家歇歇,他可呆不住,这不是上月又往嵩山少林访友去了。”

张无忌一愣,还当听错:“什么?”

杨逍见他这样,“哦”了一声道:“倒忘了你还不知——他如今跟少林派空智禅师是至交,每年总要去个一两趟,盘桓月余。两个可巧都是武痴,尽有得话说。”

年轻人听得愕然,心道:三年不回中原,世道果然大变。连范右使都与和尚混在一处了。

赵敏已猜到丈夫心中所想,不免“扑哧”一笑。

又说起回中原这一趟,是为下月上武当山替张真人拜寿。

杨逍喜道:“这正好。前些日子女婿来信也提,请我两个去,也顺便看望女儿跟外孙。你师父也好回来了,料不过就在这一两日。届时咱们一道去。”

张无忌心中正也要如此,喜得连道“甚好”。

不多时看看天晚,夫妻两个便带着孩儿在客房歇下。

杨逍睡不着。灯下执一卷书,读了半日,心思却全不系那纸上蝇蝇小楷。想至日间的事,嘴角又不觉隐现笑意,索性掩卷起身,一抬头见窗外春寒料峭,月色方好。

他见这一轩清明月色实在若人喜爱,一时兴起,便披了一领斗篷信步出门。悠悠行至半山歇脚凉亭,极目远望,但见浓稠翠色间雾气蒙蒙,倏忽半声乌啼,响彻幽谷。

是夜青山远黛,遍山月色皎皎如银,望去叫人心中大为畅怀。只是望了半日,渐觉扑面湿气愈重,又见山雾也愈浓,怕要落雨。转身待要回去,耳边已听得雨打芭蕉,淅淅零零声渐起。

只得苦笑。

想想也奇,他这辈子要走时,总也走不脱。

那年在这里见了晓芙的坟,就死了心,想着就此随了她去。万不想一别二十年,他又回来,要留他在这红尘。

为着他,只得弃了要去的心思。

雨也要留他,他也要留他。又能如何?

天意如此。

 

半日雨势未停,远山翠黛间却不知何时现了一抹嫣红。

杨逍起身,凭栏眺望,但见那抹嫣红顺着山间小径委折盘旋而上,初时只一个小点,不多时行得近了,方看清是一柄半旧油伞。青竹做骨,红绫为盖。

伞下那人也一身沉沉黛青,月下徐徐行来,正是春山夜月图中皴就的一抹闲笔。

见他撑着伞,脚步轻捷,拾级而上,一面走,一面尚摇头晃脑哼着支小曲,正合那雨打蕉叶时叮咚作响的拍子。

行至半山,听伞面上淅沥声渐渐不闻,想是雨势稍歇。伸手往外探时,只探得零星几线飘落,细如牛毛不觉,便收了伞。

再抬头时不觉愣住。

只见上头那歇脚凉亭前不知何时伫立一人,一袭出尘白衣交映月华,背身负手。听见下头脚步声近,一转身来,但见疏朗眉眼,半身清愁。

喜得他脚下立时紧赶几步,奔上前去。

杨逍微笑,看他几下快意纵跃,连脚步间都看得出欢愉,还似当初年少时归家。

那人不多时便到近前,一抬手掀开雨笠下遮面乌纱,见眉宇间依稀仍是当年模样,一双天星般眸子溶入是夜清皎月色,更添三分熠熠光华。

一开口但听嗓音悠扬清越,也如那年雪峰上结拜,十三岁时第一次叫他:

“大哥。”

 

(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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